张淑芬死了,据说是被女儿刘满霞在报上大倒苦水、家丑外扬活活气死的。
[刘满霞自述]
1962年,我出生在眉山城区一个贫穷的家庭,父亲刘学富靠当车夫养活一家,我上有两个哥哥,父母巴心巴肝想要个女儿。我的问世无疑给贫寒的家庭增添了几丝快乐。然而,好景不长我刚满月时,非常迷信的母亲抱着我到一路边算命先生处占卜算命。先生看完我和母亲的手纹后,大惊失色,说我们母女俩命相“龙虎相克”,连算命的钱都不收,直催母亲快走。母亲闻听此言信以为真,两眼发花,双腿发软……
此后,母亲固执地认为,我吮吸她的奶水就是在吸她的血,索她的命,即使充足的奶水胀得她的乳房剧烈疼痛,她也不甘心给我吃一口。算我命大,居然活了过来。还不到一岁,我就被母亲送到外婆家,这一住竟是6年!6年内,除了逢年过节我能看到陌生的父母外,外婆花白的头发和掉了门牙的嘴就成了盛装我童年全部乐趣的容器。看着别的小孩在父母面前撒娇,我常常莫名其妙地哭泣,幼小的心灵充满了羡慕和嫉妒。
7岁时,我回家上学,每天上学前,我必须按母亲的要求干好三件事——煮饭、洗碗、洗衣裤。完成上述任务后,还得去打一背篼青草回来喂爸爸拉车的黄牛。一天下午,学校补课,放学较晚,我没割满牛草天已漆黑了,一身疲惫地赶回家时,母亲拿着木棒早已“恭候”在家门口,不容我申辩,便如老鹰叼小鸡般抓起我就是一顿毒打,旧痕又添新伤,我的身上出现了几道深深的血痕。晚上,等待我的栖身之地竟是母亲为我特意安置的牛棚!在蚊虫飞舞臭气熏天的漆黑夜中,伴着牛的咀嚼声捱到天明。父亲有时看不过眼,想阻止母亲的淫威,母亲总是横眉冷对,边打我边骂道:“你要克死老娘,老娘就要先打死你!”
割不够牛草要挨打,煮夹生饭要挨打,在外借不到钱要挨打,打骂贯穿了我的童年。穿着破烂的衣服,打着光脚板,带着满身伤痕到校读书,成了我学生时代留给老师和同学记忆中最深的印象。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对我越发残忍起来,索性不给钱让我念书。闻听这一坏消息,我几乎发疯般地抗拒,在打骂由人的日子,书成了我精神寄托的全部。为了和不幸的命运抗争,我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多了一项活儿——捡煤渣,积攒到一定程度后拿去求人买。星期天到市场上做米糠生意,寒暑假到城郊的田里捉黄鳝泥鳅来卖。这一切,不仅仅是为了读书,还为了躲避母亲瘟神般的袭击。由于我浑身不时沾满黑漆漆的煤炭灰、黄乎乎的米糠或散发出黄鳝泥鳅的腥臭味,我成了同学中最不受欢迎的人,上学时没人愿意与我一起坐,放学后又都远远地躲开了我。除了书,我在这人世没有一个知己!
整整10年,在梦魇般苦难的日子里,我终于熬到了高中毕业,回家面对的是无休止的母女争吵和母亲永远冰冷的脸。正当我愁于前路迷茫时,城关镇一名大爷向我伸出了温暖的手,他爱怜地说:“闺女如果你不嫌弃,就帮我带带小孙孙做做家务,每月我给你9元钱。”我二话没说,只要有活干就行。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只干了几天活,母亲便提前找借口将我可怜的劳动酬金领走了,那时我暗自叹息:老天啊,我前世到底造了啥子孽,今生要遭此报应,连买卫生巾的钱都被母亲搜刮干净!
眼看生活的大门在母亲步步干涉下向我一扇扇关闭,我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1978年初春乍暖还寒的日子,我满怀绝望地站在宏伟的岷江大桥上,看着东流一去不复返的逝水,心想,如果我死后化做一滴水,永不复还该多好。眼一闭,心一横就跳入了波涛滚滚的岷江。但生活却向我开了个玩笑——我被一双有力的手救了起来。后来我服毒、割腕不少于10次,每次都奇迹般地同死神擦肩而过。冥冥中,仿佛有什么袒护着我似的。有时心中逼得难受,我就从县城向邻近的太和镇做来回10公里的“马拉松”跑。那时,我渴望疲惫,希望在疲惫后的麻木中寻求一种解脱。
1978年冬,我在多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情况下,翻出一家人的户口簿,赶到眉山县人民法院,“卟嗵”一声跪在一名法官面前,泣不成声地说:“法官叔叔,我要做孤儿,帮帮我把自己的户口和父母兄弟分开。”这一石破天惊的举止让法官也颤栗。他扶起我,眼眶红红的。临走时,给我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嘱我不开心时就读读,从中会学到一些东西的。下班后,这名负责的法官还找到居委会主任,语重心长地说:你要好好做一下刘满霞父母的思想工作,这闺女再这样折腾下去,只有疯路一条。
1979年全国冬季征兵,在一些好心领导的鼎力帮助下,武装部长毅然拒绝了一些干部子女当兵的要求,在全县仅3名女兵的名额中,我成了幸运的一员。体检时的尴尬至今记忆犹新,浑身衣服破烂不堪自不待言,恼人的是,我的内裤是自己悄悄用破汗衫缝织的。奔赴军营时,17年来我第一次流下了欢喜的激动的发自内心的泪,不光是为我17年来第一次穿上新衣裳——绿色军装而高兴,更重要的是,我可以远离那个不堪回首的家了。没有一个亲人为我送行,不是亲人而胜过亲人的好心领导在送行的队伍中为我默默挥手,转身后,苦涩的笑容在列车将去的一瞬被手帕罩住。
苍天有眼,在军营中,我受到首长和战友们无微不至的关爱。羸弱的我成了军营中的“林妹妹”,生病成了我的专利。后来我得了乙肝,战友们稍有空闲,就轮流送我到医院求诊看病。为了逗我开心,战友们常围在我身边讲故事、唱歌、跳舞,甚至搞恶作剧。他们开朗的性格,青春的气息和一腔战友深情深深地感染着我。17年魂牵梦绕,殷殷期盼的温馨家庭在军营中实现,这于我无论如何都是一种补偿。
三年兵役,转眼即过,当我听到退伍的消息后,眼前一片黑暗,头脑中条件反射般浮现出家庭中的种种阴影。不顾战友的劝阻,我发疯似地用头撞墙,直撞得头破血流。我反常的举止和不幸的遭遇引起了部队首长的高度重视,特派两名战友千里迢迢护送我回家。
家庭给予我的,只是抹不尽抚不平的伤痕。初恋的肥皂泡因我羸弱的身体和触目惊心的伤痕、纠缠不清的病而破灭。万念俱灰时,我虔诚地到“长寿之乡”彭山县的道教胜地仙女山做尼姑。也许是心有杂念,置身于名川秀水中独对天籁,伤心的往事总会在心中浮起一圈圈涟漪。我迫不及待地给乐山市新闻机构的一名领导写了一封长信,诉说了自己的处境和困惑。没想到,他在百忙之中辗转来信劝我还俗,在社会舞台中好好拼搏一番。因了这番鼓励,我重返红尘。在无数好心人的帮助下,我成了电视台一名新闻工作者。我忘我的工作热忱和驾驭新闻的能力很快得到了台里上下的赞许,他们捏着一把汗答应接收,我的心总算踏实了。
从小在白眼和冷漠中长大的我,骨子里多么渴望将自己女性特有的温柔和母爱统统给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孩子们,这种想法纠缠得我欲罢难休。我想起了办幼儿园,既可解决城里职工的后顾之忧,也符合自己的心愿。几番思虑,1988年初,我四处告贷修起了一座200多平方米的简易幼儿园,也是全城第一家私立幼儿园。没想到,此举使我和母亲以及家人成了永远的陌路人。
当初,传言机关工作人员有住房者就不能参与单位分房。在房产部门申请幼儿园的房产时,我借用了母亲的名字办房产证,母亲与我闹得不可开交。母亲执意要我拿3间房子给她,一间用于住宿,一间喂家禽,一间晒鹅毛。面对母亲的苛刻要求,我忍无可忍,便到有关部门变更了房产证的所有权人。
1991年初,经朋友介绍,一名青年闯入了我的生活,我们很快组成了一个幸福的家庭。他的呵护和关爱让我疲惫的翅膀觅到栖息的枝头,家的港湾让我尝到了人世的和睦温馨。面对丈夫的疼爱,我泪流满面地在心底呼唤:妈妈,我为什么就得不到你的爱?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五月,身怀六甲的我正在课堂上为小孩子津津有味地讲故事,一股股鹅毛的臭味溢进教室。我生怕鹅毛飘进来落在幼儿身上长起了小痘痘惹得家长不满,不敢怠慢,拖着臃肿的身子蹒跚上楼,拿起扫帚将鹅毛扫拢成堆。母亲见状,吆喝嫂子气势汹汹冲上楼,一把抓住我的头发,一个劲地往我的腹部踢,边踢边狠狠地说:“老子踢死你,就是要把你的娃儿踢死在肚子里。”我肚中的胎儿和我一样命大,没流产,而我为之付出巨大心血的幼儿园,我的爱心工程却在母亲的万般刁难下夭折了。
当一腔真爱已经不能被母亲所包容和接受时,为之付出的一腔真情又有什么用呢?经过我和夫君的辛勤耕耘,加之夫君涉足房地产异常顺利,几年下来我们已经小有积蓄,在小城也算个中产阶层,有温馨的家,舒适的居所,我还开了家富丽堂皇的酒店茶楼。然而这一切,都挥不去我过去生活的苦楚。手头有了资金,我更加钟情倾心于公益事业。当我听说一名眉山籍学生考入复旦大学不久得了白血病后,我毫不犹豫地捐了10000元,还动员朋友捐了5000元,政府修公园,我们一家三口一人捐1000元,至于给流浪儿、乞丐的费用、次数我已无法记清。可与母亲共同生活在一座小小的、文化氛围浓郁的城市,我们母女在大街上相见,哪怕是擦肩而过,都互不相认。多少次,我想喊一声“妈妈”,话到嘴边又噎着,三十多岁了,我连一句“妈妈”也不会喊,婆婆对我胜过生母,我多次欲改口称“妈妈”都无法喊出口。我可爱的小女儿已近8岁了,从未叫过外婆外公、舅舅舅妈,她没有机会,她只听很多爷爷奶奶说: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不要妈妈,而妈妈是个“没有”妈妈的好妈妈……
虽然我知道我的母亲心脏不好,卧病在床,生活穷困潦倒,但我不会去看她,“她死了,我也不会去看她一眼,36年了,她没有一天将我当女儿看……”
采访结束,刘满霞还解开衣扣,其上身、前胸、后背的伤痕历历在目,她说:“这些伤疤是痛苦的见证,一辈子也不会消失。”整个采访中,刘满霞哭了一下午,有心脏病和高血压的她,一下病倒了,到成都住了几天院。
[现场实录]
1月26日上午10点,当刊载有张淑芬母女恩怨文章的××报送到眉山城后,几千份报纸一小时之内被一抢而空。街坊邻里议论纷纷,消息传到了张淑芬耳里。下午1点,张淑芬执意要儿子给她念报。儿子咬咬牙念了起来,张淑芬听了不足10分钟,心跳剧烈,肌肉抽搐。其子见状扔下报纸,冲上马路拦了辆出租车。途中,张淑芬停止了呼吸,怒目圆睁,似有无尽的冤屈要诉说。
张淑芬的猝死,让刘学富一家乱了方寸。下午3点,笔者和××报记者应邀赶向灵堂,穿过层层叠叠的花圈挽幛,我们嗅到的空气充满了火药味。刘家亲友们几乎全部认为是刘满霞不孝,胡编乱造,气死母亲张淑芬。
张淑芬原单位的老厂长、老同事、老邻居及刘满霞的舅舅和大部分录音中出现的当事人,都声泪俱下,——反驳了刘满霞向××报记者提供的证言。他们说,张淑芬的五个儿女中,仅刘满霞是个闺女,家人对她宠爱有加;张淑芬在二十几年的工作中,年年被评为先进,后来厂子不行时,400元买断了几十年工龄。臂佩黑纱的儿子激动地拿出张淑芬的身份证,上面赫然写着张淑芬是1935年生,生肖属猪,“龙虎相克”纯属无稽之谈。刘满霞的舅舅说,这孩子小时爱到我家来,但并不是像她所说的一住就是6年。城关镇那位曾经让她带小孙孙的老人也站出来说,我每月给她的都是15元,并且都是亲自拿给她手里,而不是9元钱,更不是被其母亲强行拿走的。至于她当兵,街邻、亲戚、朋友不知跑了多少路,托了多少关系,当时大家见她家孩子多,生活困难,同情他们罢了。一名银行退休干部说,她当兵之前,还托我参加了银行的招工考试,因为成绩不合格没被录取。得乙肝后,张淑芬起早贪黑,到处去挖草药、找偏方给她寄到部队去,就是铁石心肠,也会被感化,何况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张淑芬的亲戚一个个说得顿足捶胸,义愤填膺,门口不断蜂拥进来的吊丧者急欲发表自己的见解,倾诉心中的愤懑。张淑芬的老伴,近70岁的刘学富蜷缩在藤椅上,稀稀拉拉的花白胡子掩饰不住激动得发抖的面部干瘪的肌肉,他喃喃自语:“不是老伴的精心照料,我这把老骨头早入土了。老伴去了,我也差不多要走了。”
记者听得满头雾水。
而刘满霞看了××报报道后,给××报记者打来的录音电话中,重复自己的决心:“就是要……要我的命,我死……死也不会去看她……为她送葬……”
张淑芬出殡的那天,刘满霞坐飞机去散心了,才三十几岁的人,她的血压高得吓人,心脏又不好。当地人不忍再去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刨根问底,因为稍有不慎,刘满霞及其父亲都有可能在舆论的压力面前成为牺牲品,有谁忍心用三条生命的代价作赌注?
〖附记〗
张淑芬被报上的文章活活气死一时成为当地最轰动的新闻,死者家属找到报社,找到记者,声称报道失实,要打官司,并在张淑芬出殡那天打出横幅,写着“××报颠倒是非气死俺亲娘”。
为了说清情况,记者向死者家属出示了刘满霞的采访录音,并告诉他们文章是按照刘满霞的口述整理成的。为此,死者家属又认为是刘满霞胡编乱造,于是,聚众将刘满霞经营的酒店砸了。刘满霞被迫到成都“避难”,最终没有看一眼母亲,而满城的人都以为她是到成都散心去了。
如今一切都平静下来,当地人不再刨根问底,我们也无意炒作。编发这篇文章,只有一个良好的愿望:作为母亲,应该懂得做母亲的责任和维护母性的尊严。作为儿女,应该懂得做儿女的责任和尽孝道的义务。中国是礼仪之邦,与人为善,宽以待人,是处世立身之本,何况血肉相连的母女,还有什么不可以沟通与谅解的呢?